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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拿什么拯救?

伫立松阳的老屋前,常会被其新生命所震撼。它们或许不具文物价值,也无雕梁画栋,只是黄土夯墙,院落的柴扉、窗棂的木饰再平常不过,可就是有股无以名状的感动,与破旧无关,仿佛有呼吸、在轻吟,悠长而深沉……救下了老屋,也留住了根。

从浙江松阳县城到叶村乡南岱村,路程不远,拢共40里路,可山路歪七扭八,会车全靠稍平坦处,还得慢下速度、异常仔细。中间还有十几分钟路程“与世隔绝”,原因是手机没了信号。清晨,记者坐在进村的公交车上,满满当当,中途少有人下车。显然,大家都直奔终点。

时间是2022年12月9日,村口黄泥墙上,悬挂的四条竖幅宣告当日主题:“南岱问山”第二届南岱艺术节。难怪,不少乘客背着“长枪短炮”,一问才知,全是县摄影家协会的会员。得知此讯后,大伙早早便约定结伴同行。

这样的艺术节,在隅居浙江西南的山区县松阳,竟已司空见惯。过去四年里,94名艺术家、69个工作室、3个公共美术馆入驻当地乡村,涌现出一批包括叶村乡南岱村在内的艺术集聚区,令人惊叹不已。默默无名的小山村,走到了时尚的最前沿,与艺术共舞。

文艺爱好者正在松阳县叶村乡南岱村的“问山美术馆”参观展览。

这天,南岱村的“问山美术馆”里,一场由浙江大学图书馆与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馆藏的民国门神图像巡展掀开面纱,主题是“守护 传承”。出了馆,沿溪拾级而上,便到了“上村10号”。这个极具历史感的传统院落,是中国美术学院副教授夏克梁的工作室,这里面都是他与学生们的手绘画作。

从山下到山上,重新恢复手机信号后,记者恍如隔世,被这些老屋的新生命所震撼。它们或许不具文物价值,也无雕梁画栋,只有黄土夯墙,院落的柴扉、窗棂的木饰再平常不过,可就是有种无以名状的感动,与破旧无关,仿佛有呼吸、在轻吟,悠长而深沉。

松阳有着1800多年的建县史,是华东地区名城名镇名村体系保留最完整、乡土文化传承最好的地区之一,被誉为“最后的江南秘境”,至今仍较好留存着78个中国传统村落。南岱村的新生,缘于2016年后,松阳整县制推出的“拯救老屋行动”,这样的村庄有一大片。

松阳县叶村乡南岱村内即将开始整修的老屋。

2022年,“拯救老屋行动”首次被写入中央一号文件。对于这件事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也无需赘述,但谁来修、怎么修,修完后,又该如何延续?南岱之行后,记者试图解析松阳老屋的“拯救之道”。

钱从哪来?

夏克梁一袭素衣,双手合十,在院落门外静候宾客。说是工作室,其实并非个人所用,而是南岱村的公共空间。村民们可在此日常活动,在夏克梁眼中,他们才是不可或缺的、最鲜活的元素。

从杭州到南岱村,驱车四个小时。路途遥远,再加上疫情影响,自然无法常常往返。但由于村里时常看顾,院落依然出落得精致异常,就如同四年多前,重修后惊艳亮相的那刻。2018年5月9日,夏克梁被叶村乡授予“南岱荣誉村民”。

南岱村党支部书记金火贵告诉记者,房子落地面积有200多平方米,原先住有4户人家,此前已空置多年。修好后,村里以15元每平方米的价格租来,工作室应运而生。院门口的墙上嵌着块石碑:拯救老屋行动,落款“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资助”,时间是2017年。

松阳县叶村乡南岱村的夏克梁艺术工作室院落门口。

正是这笔钱救下了这座屋子。2016年初,松阳获批成为全国唯一的“拯救老屋行动”整县推进试点县。难能可贵的是,当时,不仅给“帽子”,关键还给了“真金白银”。针对低级别、非国有、不可移动的古建筑保护和利用,中国文物保护基金资助约一半的修缮费用,对低保户、五保户的资助比例可提高至七成,剩余再由户主自筹。

“因为户主能投工投劳,再加上废弃原料置换,折算后往往只需承担四分之一,便可完成修缮。”金火贵坦言,钱的问题解决了,等于大半告成,那几年,村里一下修出了七幢房子。眼下,尽管最初的政策没了,但不少老百姓重新认识到老屋的价值,也舍得自己花钱修缮了。

沿着蜿蜒山路而上,依山而建的四都乡陈家铺村呈现眼前。这是个崖居村,民居错落有致,梯田层层叠叠,云雾缭绕山间。村党支部书记鲍朝火介绍,许多年前,同不少古村落一样,陈家铺村也曾一度潦倒,沦为名副其实的“空心村”,只剩四十几位老人,很多老屋“自生自灭”。

按照当时政策,陈家铺村可以整村拆迁,村民集体下山。拆,这么美的村子怎忍下手?不拆,百姓又何以安居乐业?左右为难时,“拯救老屋行动”项目的推出,让这些老房子免遭挖掘机“扼杀”。

当然,政府掏钱帮忙修房,有前提条件:修旧如旧,保持原貌。可这样,能住得舒服吗?起初,大部分人犹豫观望,也有人“吃起了螃蟹”。政府不光出钱,还帮设计,重新铺设管网电线,增设了防潮设施、修建了现代化卫生间,宜居性得以大大提升。

有了先例后,老屋修缮水到渠成。于是,周边其他户主们纷纷和政府签下了协议。专项建设资金实现了“四两拨千斤”之效。两年间,基金会资助了4000万元,而后,松阳地方财政也追加投入。六年多来,已累计投入投资1.59亿元,修缮312幢老屋,涉及75个村,惠及1600多户百姓。

房怎么修?

钱有着落了,房怎么修?

这些老屋虽然是低级别文物建筑,但都是有年份、有积淀的,舒适宜居固然重要,如何保留文化与特色,这是一道系统题。对此,松阳遵循“微改造、精提升”的原则,干预尽量少,用“绣花”功夫,既保留江南乡村的独特味道,又注入现代感、科技感,老旧感犹存,颓败感不再。

浙江省古建筑设计研究院被誉为古建筑保护设计界的“地方国家队”。怎样修老屋,松阳并无现成经验可循。于是,受浙江省文物局所托,古建筑设计研究院的专家们来了,又是集中培训,又是现场指导,经常一边施工,一边传经。

修缮过程中,松阳倡导“能修不换”的理念。起初,不少老百姓并不理解,认为应该一换了之,以绝后患,就连地方工匠也觉得,修补远比换新更耗工。但专家们很坚决:只要不影响安全,就不能轻易更换,如此方可最大程度保留文物原状。

57岁的叶常贤深刻理解专家意图。他16岁开始拜师学艺,有着数十年的古建筑修缮经验,是德高望重的“大木匠”。过去,农民修房,大木匠是灵魂所在,其手艺决定着整座建筑好坏。后来行情冷落,叶常贤只能另谋出路,直至近十年里,才重新“捡”起了老手艺。

明清以来,松阳一直是出建筑工匠之地。发起“老屋拯救行动”后,如叶常贤一样的老手艺人,越来越多地回归舞台。小到一个窗框的尺寸,一片屋顶的瓦片,大到老屋地面怎么来修复,老工匠们的出现,为专家们配备了绝佳拍档,拯救行动也得以顺利推进。

松阳县三都乡松庄村一村民正在翻修石磡。

如今,叶常贤成了松阳职业技术学校的老师,专授古建筑修缮技艺,儿子叶彦杰接过衣钵,组成了一支38人的手艺人团队,还拿到了修缮资质。很快在三都乡,形成了一批被唤作“三都帮”的传统工匠队伍,夯墙、翻瓦、大木等工匠均出自本地。目前,全县共有2000余名传统工匠,30多支专业队伍,“松阳工匠”品牌声名远扬。

走进三都乡的松庄村,仿佛一个时光博物馆,将500多年的芳华尽数刻在黄墙上,落在黛瓦中,写在石桥畔。穿梭小巷,冷不丁就能在细节处找到温暖。特意留存的狗洞,镶嵌墙里的瓷片,还有坍圮的半落土墙……毫无违和感,反而勾勒出更真实的松庄。

松阳县三都乡松庄村村庄一景。

2014年,松庄村被列入国家第3批传统村落名录,获得了300万元资金补助,后来又加上“拯救老屋行动”的项目扶持,这才让昔日的“空心村”重焕生机。村党支部书记叶根忠坦言,起初在选材上,确有诸多碰撞,但如今,很多老百姓的思想观念已被扭转过来,无需指点,早已心领神会。

漫步松庄时,记者发现,不少老屋正在修缮。走近一看,其他村庄很多“非驴非马”式的装修,在这里几乎看不到。楼梯若换了新,可风格做旧;窗台板抛弃花岗岩,换作老木板;不见五花八门的金属门,但闻老式木门推开时,户枢吱吖作响,成了小村交响乐中的独特音节。

在松阳县三都乡松庄村,正在修缮的老屋,特意保留了半坯老墙。

谁来经营?

老屋修好了,道路规划了,山村变美了,如何可持续发展?

松阳县早就意识到,必须植入造血功能,让社会资本充分参与进来,让老百姓也能创业创富,才能真正实现从“下山脱贫”到“上山致富”。很快,陈家铺村迎来了业内颇具盛名的先锋书店。

松阳县名城古村老屋办副主任叶茂松对那次考察至今记忆犹新:“转来转去,好不容易看上一幢老屋,总觉得层高差那么一点。黄泥土房能否物理增高?房东直摇头。县政府不甘心,马上请来了省里专家,开了好几场论证会,最终定下房屋整体增高50公分。”

改造后的房屋,外观并无多少变化,但置身其内,别有洞天。窗子如同画框,将外面的风景照进屋里。2018年6月,陈家铺平民书局开门迎客。白云深处飘书香,此后,新书发布会、名家见面会、读书会接踵而至。别看小小书店,一年净利润有两三百万元,成了网红打卡地。

书店的火爆人气,让投资者看到了古村落的新价值。不久后,著名的私旅民宿飞茑集也落地陈家铺村。设计上,外观同样保留夯土风格,内部则做了现代化改造,无论是床上、沙发,抑或茶歇处,目光所及之处,透过窗户,定是绝佳风景。

如今在陈家铺村口,是一个名为“云夕MO+”的共享度假空间。总共17间客房,但又不局限于民宿,这里还是村里的游客服务中心,有共享的厨房、洗衣房,有乡村手工艺的展陈和体验空间,不定期举行农夫市集、乡村拍卖会、在地民俗活动、音乐分享会。人们惊呼,真正的时尚、真正的文艺,原来在乡村。

昔日默默无闻的四都乡,眼下已是高端精品民宿的集聚地。纵观全县,老屋经营方向最主要的也是民宿,再配套一些公共空间,形成多元化产品。而投资者职业,最多则属设计师、媒体界和旅游界。他们本身极具情怀,往往被这方山水与老屋所感动,亦志趣,亦事业。光听“过云山居”“云端觅境”等一众取名,就令人心生向往,回味无穷。

数据显示,目前,松阳已流转184幢老屋,吸引外来工商资本投资近4亿元,全县120多个村植入了民宿、研学、文创等新业态,占全部总行政村数量的60%,带动4000余户农户增收。

何以点亮?

记者抵达松庄村时,孙迎盈正筹划在圣诞节时,办一个音乐会。其实,这样的活动几乎月月都有,就在村里的小广场上,民宿的客人们会参与,老百姓们也能共享,其乐融融。“70后”孙迎盈本名孙培,这是她为自己取的别名。她是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尽管语言不通,但早与老百姓心意相通。

2017年初,孙迎盈夫妇俩到松阳一家民宿过结婚纪念日。不曾想,这一住竟勾起了多年来心头的民宿念想。走访了数十个乡村后,与松庄“一见钟情”。不同于大多数业主只流转其中几幢集中农房,以谋求更独立、更僻静的经营模式,孙迎盈一口气签下了20多幢老屋,并且全部散落在村庄之中,靠着四通八达的小巷相连。

孙迎盈最初的设想,就是与村民共融。她想售卖的绝不只是一个房间,而是一种淳真的乡村生活,带着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随后的两年里,房子在设计师的妙笔下,被赋予新生命,客房、咖啡厅、书吧、SPA、手工作坊……2020年1月,桃野民宿落成。

三年疫情,很多民宿大受挫折,但“桃野”却坚强地活了下来,并且生机勃发,“逆袭”之钥便是艺术。“古村落的技艺、传统的生活方式、民俗与文化不应该被遗忘,艺术根植于自然、历史与文化,它是乡村的一股年轻力量,唤醒人们对乡土的渴望与深情。”孙迎盈的“桃野”公众号里,宣扬着她的态度与情怀。

于是乎,“全球艺术家驻留计划”在小小松庄发起。青年艺术家单晓明来了,带着村里的爷爷奶奶用艺术“复活”老物件;影像艺术家赵嘉伟来了,拉着村民在照片上画画;油画师牟昱桥也来了,将绘画与油墨打印相结合,有了不可思议的“马赛克”地图……过去一年多里,十多位艺术家的驻村,把小山村带入了前所未有的全新世界。

艺术是共享的。每年,孙迎盈都会举办各色各样的艺术创作活动,邀请村民参与其中。在松庄村61号“桃空间”老屋,专门布有一个书画展,里头25件水彩、油画和书法作品,全是村里的老人们所作。78岁的老村医毛周法画他的药箱;93岁的黄莲珠只是描下她喜欢的偏旁,仅为字的局部;84岁的叶国文用茶叶做出了拓印,5个小时创作了4幅作品。

在松阳县三都乡松庄村的“桃空间”所展示的村民画作。

让人感动的是,这些作品不仅仅被挂在墙上,还鬼斧神工般化作一个个设计元素,印在了茶叶、桃胶、白老酒等土特产的包装盒上,里面附有的小卡片,细细诉说着农民创作者的故事。卖出每一份伴手礼,创作者还会获得一笔“版权费”。每年光桃子,经民宿销出去的就有万把斤。

松阳县三都乡松庄村村民所绘画作融入了当地伴手礼包装盒。

“艺术点亮了乡村,让民宿不仅仅是民宿,让松庄不仅仅是松庄,更拉近了经营者、游客、村民之间的关系。”孙迎盈走红后,为村里带来了更多经营者,她也因此成为了丽水市人大代表。如今,原乡人、归乡人、新乡人,共同构筑起乡村治理与发展的共同体。村民、乡贤、游客,彼此之间的黏合度、融洽度越来越高,乡情乡味也愈发浓郁。

艺术让老屋重新找到了生命的坐标,也让世代居住在此的人们,感受到不可思议的价值与认同。为了让艺术氛围在乡间更浓厚,几年间,松阳县还建设了40多座乡村博物馆,复活了60多场特色民俗节庆活动,实现“乡乡有节庆、月月有活动”,全县乡村更是涌现出一批画家村、写生村、影视村

如何共富?

民宿产业的发展,固然能部分解决闲置农房、就近就业、农产品销售等问题,从而带动农户增收。但对于山区而言,村集体经济怎么发展,这更是难中之难,一则在于资源有限,二则难以变现。

考虑到很多老屋的产权属于农户,一家一户搞经营,注定难成气候。近年来,松阳涌现出一典型做法,即充分发挥村级党组织功能,在促进资源集聚的同时,形成利益共享,增加集体经济收入。

三都乡上田村就是最早尝试通过混合所有制,进行市场化运营的村庄之一。2017年前,该村几乎没有集体经济经营性收入,属于典型的“空壳村”。2019年10月1日,原乡上田民宿综合体正式建成营业,客房32间、餐位150余个,还有3个工坊、4个公共空间,以及50多亩的“自然农法”体验基地,集乡村生活、生态农耕、教育研学、演绎娱乐于一体,提供新型沉浸式古村体验。

“上田之解”是:村集体先将各类补助资金进行整合、量化入股,再与村民通过资金、林权、土地经营权、房屋使用权等要素成立的三个合作社,以及县、乡强村公司等六方利益主体,共同组建名为“上田乡村振兴开发有限公司”的混合所有制企业,采取公司化管理、市场化运作。

另一方面,为保障农民和村集体的根本利益,公司探索“负盈不负亏”的分配机制。对村集体和村民以林权、土地经营权、房屋使用权等资产资源资金入股的部分,无论经营状况如何,村集体都能享受到保底收益;以房屋使用权、土地经营权入股的农民,同样分别享受每年3元每平方米和350元每亩的保底收益;以货币资金出资入股的农民,则按年化收益2.5%享受保底收益。当公司盈余再分配部分超过保底收益后,作为股东的合作社及村集体还能按股享受分红。

那么,谁来运营?2021年,上田乡村振兴开发有限公司与北京星空下帐篷酒店管理有限公司签订合作协议,将原乡上田综合体交由其运营,采取“100万元的固定保底收益+15%的经营利润分成收益”。如此一来,村集体无需忧心运营,又能有稳定收入,老百姓也能在家门口创业创富。

据介绍,松阳高度关注这一改革试点,认为是重大的乡村产业发展组织改革创新,重新将原子化、碎片化的农民组织起来,与村集体和地方政府形成利益共享、风险共担的共同体,并推动混合所有制公司实质性经营,从而带动乡村产业发展、村集体经济壮大和百姓增收,实现共同富裕,待其成熟后将大力推广。

记者发现,如今在松阳,越来越多的村庄不再简单将老屋一租了之,开始从“包租公”演化为“合作者”。比如在南岱村,阙杨战流转了3幢老屋,模式就是3万元的保底租金,外加20%的利润分成;松庄村的“印象松庄”项目中,村集体整合项目资金,装修好后交予经营者,预计每年可拿十多万元的分红,经营者也更轻装上阵,彼此实现共赢。

目前,松阳正全力打造“拯救老屋”数字化应用,开发“云”管、“云”护、“云”富、“云”游老屋等子场景,构建老屋“监管—修缮—利用—体验”全链条保护利用机制。“拯救”还在继续,而老屋的新生命才刚起步。2022年,住房和城乡建设部把松阳列为传统村落集中连片保护利用示范县。

下一个盛放的春天即将到来。松阳县委书记莫靓表示,接下来,全县将以当好国家传统村落保护发展探路者和模范生的站位,有序推进国家传统村落公园建设,为传统村落活态保护、有机发展提供系统解决方案,奋力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山区实践。

作者:李骏 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朱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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